清华五道口首席月度讲座:鞠建东对话伍戈

鞠建东:伍戈博士刚才的讨论非常有意思。我觉得有意思的点在于,以前我们通常讨论的是美国大选、美国的货币政策对我们的资本市场的影响,或者美国加税后,我们是否需要报复以及对出口的影响。而伍戈博士的讨论中有一个有趣的观点——我们作为大国,更加关注的是自身的货币政策和宏观政策空间。您的看法是,美国加税可能会对中国的汇率带来压力,从而压缩我们的宏观政策空间,这点非常有意思。我想进一步问一个问题。在过去的半年到一年间,围绕我们的宏观政策究竟是“中医”还是“强心针”,存在很大的争议。究竟是温火慢慢烧,还是更大力度的刺激?因为一般大家认为在逆周期时,尤其是当需要抵御经济下行时,渐进的政策力度可能不够。您能否进一步阐述这个问题?我发现即使我想采取“强心针”政策,市场仍在等待一个更大的政策支持。您觉得在美国大选后,是否可能我们的政策空间会被压缩?或者如果能出“大招”,大概在哪些方面可以出呢?

伍戈:关于该选择“中医”还是“西医”,我不清楚在座各位生病时更倾向于哪种疗法,但我自己倾向于中西结合。只要是历史上或实践中曾起到积极作用的政策,我认为都可以使用。简单回应鞠建东教授的问题,我个人认为应对当前中国经济的各项挑战——包括房地产、债务以及物价低迷等问题,历史上和各国的实践中其实是有标准答案的。我不一定将其定义为“中医”或“西医”。举个例子,我们可以不谈日本或美国,就看中国自己。鞠教授提到的1999年,那时的经济挑战非常大。在1998年到1999年间,GDP平减指数连续7个季度负增长,这与我们目前面临的价格挑战有相似之处。

当时中国是如何应对的?我们用了几种手段。第一是货币政策;第二是财政政策;第三是结构性改革。回顾上世纪90年代,我们通过货币政策走出价格负增长的困境,当时央行贷款基准利率下降了420多个基点,而现在还未达到100个基点。此外,财政政策的广义支出也显著扩张。结构性变化也在发挥作用,比如1999年前后,国家部委不再分房,商品房开始市场化。我认为应对物价对经济的负面影响,以及房地产市场的挑战,是有标准答案的。但关键问题是,尽管有标准答案,为什么我们不采取行动?关键在于如何看待新时代的约束条件。

当前,我们能否真正解除汇率的束缚?财政是否能实现真正的积极财政政策,而不仅仅是局部的节俭?因此,我认为还是应该从历史和中国自身的实践中找到标准答案,尊重这些规律,也许我们就能迎来“柳暗花明”的局面。

鞠建东:感谢伍戈博士的回答。我认为我们近期讨论的问题在20年前和现在有很大不同,这体现在两个方面:一是国内,一是国外。20年前,我们尚未完成工业化,有许多基础设施可以建设,房屋也处于待售状态。当时,教育的快速发展、高校的扩招和房地产市场的推进,再加上很快加入WTO,推动了经济增长。如今,需求集中在服务业,尤其是养老、基础医疗和农村低收入群体的基本服务。这是第一个问题——服务业的大规模扩张应该如何推进?这是我们不太熟悉的领域。

第二个问题是国际环境。当时,尽管有南斯拉夫轰炸大使馆的事件,但中美关系还处于相对和缓的时期。现在,全球大国竞争已经进入新的阶段,中国的外部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。在这样的内外部变化下,我们的政策空间如何应对?在被外部压力包围的情况下,如何推动服务消费需求的扩展?我想听听伍博士的看法。

伍戈:鞠教授的视野非常宏大。我只是从市场观察者的角度来看问题。鞠教授说得非常对,现在真正制约我们生活的,至少在一二线城市,不是能否买得起华为手机的问题,而是服务业的短板。在北京,我平时遇到的问题包括医疗、教育和养老。中国人均GDP达到这个水平后,确实从制造业大国向服务业转型的需求明显。从海外许多国家的发展历程来看,我认为有两条路可以快速转型。

第一,放松管制。比如我有朋友想开私人诊所,但由于各种原因,现在好的医生还是希望留在体制内,以便获得职称,而民营医院不具备职称评定资格。管制的放松同样适用于医疗、教育和娱乐等服务业领域。老百姓对美好生活的需求很高,最近有朋友想请某位歌星开演唱会,哪怕不是特别当红的明星,也有大量观众愿意去观看。因此,管制的放松在医疗、教育、文化娱乐等领域都非常必要。

管制放松的前提是要意识到服务业的重要性。实际上,党中央、国务院多年来并非不重视服务业,但确实对制造业的关注度更高一些。这在结构性政策上,尤其是结构性货币政策中也能看出,例如支持光伏、新能源车和绿色产业等,这些领域偏向于制造业。因此,随着人均GDP的上升,向服务业转型将变得愈加关键。刚才提到的育儿等方面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服务业,我认为需要破除旧的理念,服务业同样是新质生产力。不能简单认为照顾婴幼儿是“旧质”生产力,对我而言,照顾孩子比演讲更具挑战性,因为这需要专业且投入的过程。

其次,我认为应放松供给端的管制,允许更多微观主体进入。同时,需求端也需要一定的支持。例如,疫情期间及疫情结束后推出的一些支持措施,可以更多地向服务领域延伸。目前的支持多集中于商品消费,如网购和京东等,但若能同样激发服务业的需求,将会更好。我认为双管齐下会更为有效。简而言之,要充分认识到所谓的新质生产力,尽管目前的政策主要支持制造业的有形产品,但任何国家的转型过程都会显示服务业在GDP中的占比逐步上升。虽然服务业的表现不如建工厂和修高速那样立竿见影,但它对民生、特别是提升人民幸福感的作用更为明显。

鞠建东:谢谢伍戈博士的见解。伍博士的回答非常有意思。我们作为一个大国,民营经济更多担心的是不确定性。如果能构建一个确定性环境,压力可能反而会转化为动力。例如,在外部不确定性增加的情况下,如美国大选和欧洲的影响,中国反而对许多国家开放了签证免签政策,这降低了人员往来的成本。未来资本流动的成本是否也会下降呢?

回想20多年前,我们担心加入WTO后中国工厂会被发达国家冲击,但事实证明我们反而占据了优势。如果我们能营造一个确定性的资本市场环境,例如坚定地开放资本账户,可能会为市场企业家创造一个稳定的环境。有人担心资本账户开放后资金会流向海外,但企业家仍然会是中国的企业家。这样一来,我们就可以更自信地对冲外界带来的不确定性。

与伍博士的讨论让我深受启发。无论是特朗普还是其他人当选,美国大选都会带来不确定性,这可能压缩中国的宏观政策空间。但作为一个大国,我们有足够的手段营造自己的确定性。如果能做到这一点,我们的经济增长预期将更加稳定。例如,大家都觉得孩子入学难、幼儿园难入,但中国幅员辽阔,为什么不可以让各县、市、省进行竞争呢?比如,哪个城市的养育成本低、入学更容易,人流就会向那里聚集。这也会提高该地区政府和人民的评价。

通过顶层设计与“摸着石头过河”相结合,我们可以推动服务需求的发展。即便是先从地方试点开始,也会带动整个社会的活力,从而推动经济发展。这样一来,就不必过于担心美国的大选,换了谁都不会影响我们前进的信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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